与诸多同胞一样，我亲爱的母亲嗜好养生。我俩曾有这类对话：
张女士：北京高大上组织第 N 附属医院旁边，有个老中医，当年给老首长们看病的。他的药可以治$%#*!，特别有效。每周一三五开门，你去帮我买些？
我：好噢。他们有说用什么名贵的药材吗？
张女士：这倒没有。不过药真的很有效，我看到好多人推荐，都说有用。
我：哇，太棒啦！只要这药比现在的一线治疗方案效果好，不说多的，好 20% 吧，那我不如找个时间郑重拜访，提议注册公司、做临床实验、报监管部门审批，这样药就可以大规模上市，造福更多患者啦！
我：而且医药很赚钱的，做好了，说不定公司也能上市。我辞职去为他们跑跑腿，有可能比现在挣得多噢。这倒是其次，最重要的是要让更多患者减轻痛苦，我很乐意～
张女士：你这孩子，怎么总这么多歪理？
我：这只是自然的逻辑推导啊🥺
张女士再没提这种药〔但也不排除请别人去买。〕看来，她对这种药的信任，强到想要试试，但没有强到愿意让我加入神医团体。
我结婚后，张女士的关怀对象多了我先生：
张女士：「链接：生发灵，399 元包邮」
张女士：这个药特别好，一个月就能长出头发，我买一些发给你们？
我：谢谢美意，不过……
我：贝索斯.jpg
我：威廉王子.jpg
我：潘石屹.jpg
我：兰小欢.jpg
我：看这四位，只要英年早秃，无论首富、王子还是学者，美国、英国和中国，几十年来都找不到有效又没严重副作用的药物噢。
张女士不再理我。
好在她头发茂密，这次我不需要担心她自己买来用✌️
我很清楚，眼下我 PK 蒙蔽张女士的奸商能占上风，是因为幸运。如果真遇到性命攸关的事，又四处碰壁，恐怕我也很会乖乖掏钱：「上天保佑，可千万要有效啊！」
在那之前，可以用归谬法扯下神医的新衣：
- 如果 1〕这个药效果真这么好，利>>弊
- 那么 2〕精明的资本会找到它。即使掌握秘方的人不懂专业审批、资本市场，专业人士也会「三顾茅庐」，协助打点好一切，推广为临床实践，共同榨取价值。
- 3〕同样受困扰的、最有资源的人，会比我和家人更早知道它，更早从困扰中解脱。 〔比如孙杨用隐适美正畸牙齿，前后对比成了活广告。〕
但是 2〕没有发生，这类药只出现在牛皮癣广告或身心灵社群里；3〕也没有发生；而且 也没有什么可靠原因解释 2〕和 3〕。
可靠原因比如药材极其名贵，或者制药过程触犯社会禁忌〔得比人血馒头还禁忌〕。这类药物一般定向收割有钱人，不会推广给群众。
因此 1〕大概率不成立。
「神医」为何层出不穷
我并非天生对 bullshit 免疫。十岁上下，我还没学会把归谬法用于生活，当时张女士信啥，我就跟着信。
2007 年那会儿，有一位叫林光常的台湾医生，长相儒雅，上湖南卫视，火的一塌糊涂，还写了套书，《无毒一身轻》，据说卖了百万册。
他的高见，可以概括为「平衡膳食不仅能抗癌，还能治癌」。
他特别推荐红薯，于是红薯成为我碗里常见的食物。
后来，林光常因为无照行医、耽误了多位癌症病人，被判了刑。
没几年，又有一位叫张悟本的老中医，长相古朴，上湖南卫视，火的一塌糊涂，还写了本书，《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》，据说卖了百万册。
他的高见，可以概括为「绿豆萝卜治百病」 。
网络畅通之后，人们发现他声称的身世、履历、职业经历全都是假的。
尽管过往有这么多「神医」倒掉，当代「神医」仍然络绎不绝，中西方概莫能外。虽然他们「加持」的食物、药物各不相同，内在精神倒是换汤不换药：「信我，治百病」。
医学领域，为什么跳大神的人络绎不绝？《哲学，科学，常识》这段给予了启发：
〔人类学家〕马林诺夫斯基指出，迷信不可能无处不在，因为原始人像我们一样，他们要生火，盖房子，烧瓦罐，要捕鱼，要抓野兽，要种地，要治病疗伤，在这些活动中，他们依靠的是科学和技术。水手们有航海的知识，战士有作战的知识，农人了解土质、种子、节气。如果他们成天在那儿算卦占卜祈雨跳大神，这个物种早就灭绝了。据马林诺夫斯基考察，实际上初民只在一些指定的事情上才大量使用巫术。在什么事情上呢？那些反正你拿它没办法的事情，比如说祈雨，祈雨并不能让天下雨，但你也没有别的办法让它下雨，不像捕鱼，编好渔网辛勤下海就能捕到鱼。还有海上的航行，我们知道水手的迷信特别多，水手的仪式特别多，因为在那时，海洋的力量人几乎完全无力控制。在知识和技能束手无策的地方，就发生了巫术活动。巫术应用最广的地方，就是疾病。即使今天的理性人，一旦自己或亲人得了不治之症，就很容易相信各种没有科学根据的古怪疗法。
「在知识和技能束手无策的地方，就发生了巫术活动。」反过来，当知识和技能被发展了出来，巫术也就消失了。古代，祈雨是很多政权统治阶层的重要职责；如今，我们从没看过哪个组织正儿八经地祈雨，即使身心灵组织也不干这事儿。
类似的，能治疗癌症的「神医们」很难彻底被淘汰，倒掉一个，生态位空出，又会冒出两个。但如果医学真的找到了应对癌症的可靠方法，他们自然会退出历史舞台。
「证伪并不能毁灭一个理论，只有一个新的、更成功的理论才能取代旧理论。」逻辑相通。
在那之前，只要有人敢宣称自己生来就开了天眼、治好过至亲的癌症，就有人愿意信；信的人里有了名人，就会加速扩散。
医学证据有优劣之分
有名人出来为某个疗法背书，这个「证言」有多可信？今年，《读库 2200》选入汪诘关于医学的科普文章，为这个问题提供了参考。
作为背景，现代医学正在经历「方法论」升级：
大多数人的印象中，医学似乎是一门非常古老的学科。不论是代表东方传统医学的《黄帝内经》，还是代表西方传统医学的希波克拉底先圣，距今都有超过两千年的历史，因此很多人会认为医学已经是一个发展得相对成熟的学科，尤其是医学的底层理念应该已经较为成熟。
然而真相却不然。二十多年前，距离维萨里创立近代解剖学的四百多年后，一个现代医学的新理念开始席卷全球医学界，无数的医生在接受这个新理念之后，都像是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般的重生。它使得现代医学的核心理念发生了革命性的巨变，我们今天依然处在这个巨变之中。它就是被称为「二十一世纪临床医学新思维」的循证医学〔Evidence-Based Medicine〕。
循证医学的核心概念是，不同证据效力不同。不同证据按有力程度排列，如下图。其中 RCT 指「随机双盲对照试验」，综合荟萃分析指把多个高质量「随机双盲对照试验」的证据汇聚在一起做分析〕：
所以，如果看到某位非医学背景的名人很拥簇某个药物、某个疗法，而且没有提出更多证据，那么，这只算一例「病例报告」，最多也只是「专家意见」，都是最缺乏效力的一种证据。
更进一步，不管是药物主张，还是食谱主张，如果效果真的可靠、普适、大幅好于其他方法，那肯定也能测量、能用实验检验。只要「神医」从丰厚的销售利润中抽出一些，委托可信机构做「大规模随机临床试验」，就能证明主张的可靠，泽被更多人，多好。只靠零散的、低效力的证据，太委屈这些「神药」了。
这样思考，会不会落入了「唯科学主义」的陷阱？我想，1800 年-2017 年间，人类平均寿命从 31 岁提升至 72 岁，这并不是因为哪位「通灵神医」降世，而是因为现代医学进步〔比如青霉素、疫苗〕。所以，我们有多怀疑科学，至少得把同样强度的怀疑指向「神医」。
「神医」与希特勒
换个角度，张悟本等等宣传「绿豆萝卜治百病」的「神医」，真正精通的是「宣传」。继续引用《哲学，科学，常识》：
不禁想引用希特勒的几段话，旁人很少像他说的那么直白。这位操控民众意识的大天才发现，人们吞食大谎言远比吞食小谎言来得容易。由此发展出他关于宣传的基本思想：宣传的功能不在于对个体进行科学训练……宣传的全部艺术在于巧妙地把群众的注意力吸引到某些事实、某些做法、某些需求上面来……不是要去教育那些渴望教育和知识的人，宣传的功效必须大部分瞄着情绪，而只在很小的程度上瞄着所谓的智力。……因此，它试图达到的群众越广大，它的纯智性水平就将必须调得越低。……智性内涵越少，宣传就越有效。宣传的成效可不在于成功地取悦于少数学者和爱美青年。……像科学教育那样从多方面来考虑看待问题，对宣传来说是个错误。广大群众的感受性是非常有限的，他们的智力是很低的，而他们的忘性却很大。……宣传的任务可不是对真理进行客观的研究。
人类学视角看「排毒」
「神医」们也总爱提「排毒」。
以前我没多考虑这个概念，最近有了更深的反思，这得感谢人类学教授袁长庚的研究，《「排毒」与「洗脑」：一个民族志个案中的身体与道德》〔论文 / 相关播客〕。
袁长庚曾在直销组织做田野调查，深度参与直销组织的 「肝胆排毒班」——说是「班」，实际意图自然是销售产品。袁长庚分析了「肝胆排毒」活动中的话语建构：
「排毒」的隐喻：我经历的人生痛苦可以通过一个载体被审视和承认并从此与我剥离。
这次调查发生在这里：
……华北某地的 Z 城，作为被直销业逐渐渗透的典型地区代表，曾为北方重要的工业城市。然而随着资源枯竭与国企改制等因素的多重冲击，下岗、失业现象席卷全城。与此同时，直销也逐步在 Z 城群众中生根发芽。
这样想来，其实是无可奈何的处境与无可排遣的情绪，让人们渴望「排毒」，相信「神医」。
发完这篇，我决定给张女士打个电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