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网友反对春节燃放烟花爆竹，面对车辆造成交通事故要不要一并禁止这样的反诘，他说：「保障交通可以让老百姓回家团聚，保障通信可以让老百姓发送祝福，保障医疗可以让老百姓得到治疗，保障电力我就不说了吧。保障烟花，老百姓能得到什么？」
网友并没有问我，但我还是想反问网友一句：「那你觉得快乐价值多少钱？」
可能他会觉得有点不明所以，那我不妨退回一步，换成其它一组问题：老百姓回家团圆是为了什么？就为了团圆么？老百姓得到治疗是为了什么？就为了痊愈么？保障电力是为了什么？就为了夜晚有光么？那么夜晚有光又是为了什么？
为了他们的生活。生活包括和家人欢聚，包括拥有健康的身体，包括夜晚在睡觉之外还有读书、看电视、玩游戏、听音乐、啪啪啪这些选项—人们在夜里多了许多夜生活，而不是天黑就躺在火塘边睡觉。
那么人们为什么要乘坐交通工具辗转千里，完成一年一度地球上人类最大的定期迁徙？为什么和家人相聚如此重要？因为那是生命中快乐的事。
人们为什么要打针吃药，有些人需要终身服药保持血糖和血压的稳定？为什么健康如此重要？因为那是享受快乐的保障。
人们为什么要每月按照阶梯缴纳电费，看起来他们烧掉这些钱之后，在家里无非也是在做一些无聊而琐碎的小事，因为这些小事里也有细微的快乐存在，足以抵御黑暗带来的空虚和无聊，帮人度过漫漫长夜。
所以我要问：「那你觉得快乐价值多少钱？」
几周前，人们从世界各地赶到卡达尔那个倒霉地方，斥重资买门票，去看 22 条穿着 T 恤短裤的汉子在一片草地上奔跑，非得不用手，只能用头和脚把一个黑白双色皮球弄进一个带网兜的门里，而且还不允许在进攻途中殴打试图阻拦自己的对方。这不是蠢还能是什么？有人花了 37 万人民币的票钱去看这个。为什么？因为快乐。在这个例子里，快乐价值 37 万。
几年前，人们惊奇地发现，在神秘孤寂的珠穆朗玛峰下，海拔 8600 多米的地方，登山者忍受着缺氧和低温在排长队等待攻顶，有人因为漫长的等待而死。爬到海拔 8848 米的山顶，那里没有纪念章，也没有便利店，千辛万苦爬上就只能待几分钟，自拍完毕就得立即下山。这不是蠢还能是什么？为什么要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？为什么要让救援者承担风险？因为快乐。在这个例子里，快乐和性命等价。
相比之下，一次次点燃引线，然后在发生爆炸前跑开，换来一地纸屑；花钱买来一堆火药，点燃然后看它们在夜空中燃烧殆尽，等于是在看人民币的燃烧，也算不上是一种无可理喻的愚蠢。这全得看你如何衡量快乐的价值。
你如何衡量快乐的价值取决于你如何看待生命。花 1200 块钱买一瓶 56°的酒精然后口服，饮下这种医生明确认定的强致癌物，换来 2 小时的欣快和放松，同时要承担呕吐、跌倒、斗殴、外伤、洗胃、冻毙等等短期风险，以及消化道损伤、肝硬化、糖尿病、高血压等等远期风险。这一切值得吗？那你晚上去各家餐厅看一下，那里有答案。对于一部分人而言，没有醺醺然的人生是不值得过活的，那样生命里只剩下辛苦和付出，为此减少一点寿数是值得的。
在年景不好的春节，一个打工人千里返乡，也许路费和礼物就要耗尽他这一年辛苦攒下的工钱，正月十五离家时行囊空空，荷包空空。那他为什么不待在异地过年，为什么不和家人视讯电话就好？为什么要带着一身的疲惫，病毒，风霜冒着交通事故的风险赶回去？把自己一年的辛苦都全部归零？这一切值得吗？
那你可以在除夕夜看看万家灯火，隔着窗子听听里面的欢声笑语，那里有答案。对于很多人来说，这里不存在理性计算的余地，哪怕因此连续十五天处在酒精、脂肪、睡眠不足的包围下也在所不惜，因为他觉得快乐，他的家人快乐，于是他这一年的辛苦也就有了意义，而不是纯粹地接受压榨。
许多人把快乐看得很轻，似乎是生命中无关紧要的小事。要去做大事，做正确的事，做科学的事，做理性的事。否则众人一起快活就是耽于逸乐，夫妻中午快活就是白昼宣淫—总是可以找到批评指责的理由。那么我就想问一句：你那如此端庄如此严肃如此理性的生命，又创造了点什么呢？除了无数次对其他人说不可以三个字之外，似乎也只有活得更长这一点了。
打一场篮球会有挫伤、骨折的风险，对人对己都是。游一次泳也会有抽筋、溺水、感染皮肤病的风险，对救援者对自己都是。所有快乐的事都有潜在风险，都可能产生损失，都可能危及他人，甚至本身还非常愚蠢，但它还是让人觉得快乐。
为了得到快乐，人们甚至还认为地制造障碍和风险。所有的游戏都有规则，规则确保人们要用最不方便的形式去赢取胜利，就像是足球里要禁止手球，斯诺克要按照严格的顺序击球一样。所有的比赛里都会不断提升难度，而难度的代价就是有人可能会因此受伤乃至丧命。
正因为存在着障碍和风险，人们会觉得分外快乐，它们同样是快乐的一部分。剩下的事情，无非是如何设置更加精巧有趣的障碍，以及如何把风险尽可能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。所以讨论快乐的危害起不到多大作用，人们照样前仆后继。你可以说这是愚蠢，那么别人同样可以说：你并不知道在这快乐之中，生命感受到了解脱束缚的自由，而自由是无价的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