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叫做「无边落木」的读者留言说:「你有父母吗?万一他们死了你有什么感想?」
我回复了他,但是系统不予显示。很明显,「无边落木」应该对这个问题感觉很得意,昨天半夜又连续跟了几贴,追问我为什么不回答。自从防疫走向开放以来,类似的问题就不少。以前比较礼貌一些,问的是「那我们家老人怎么办」?现在这样的问题更进一步,变得相当咄咄逼人。
当然,「无边落木」们有得意的本钱,因为他们构造了一个两难问题。任何人只要试图回答这种问题,要么会落入不孝冷血的一边,要么会落入双重标准的一边。不过我上网二十多年,类似的问题见得多了,并不觉得有多么困难。
正式回答如下:
父母身后自己如何感想从来不是我会考虑的重点,我更愿意考虑他们有生之年过得如何。死亡是所有人的终点,终点之后一切都不再重要,重要的是抵达终点之前会有怎样的人生,会有怎样的生活。
用死亡来问我的人,之所以会如此发问,原因是他们不曾拥有生活,于是活着就变成了人生最高目的,死亡也就变成了最大的惩罚。
但一个人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是不够的,他还需要一种叫做生活的东西。这里面包括和家人的欢聚,和朋友的长谈,以及在酒吧的小酌,在公园的泛舟,在音乐会的沉醉,在商场的漫步,在风景胜地的驻足—所有这一切都会带来形形色色的风险,但人不应该也从未因此而裹足不前,因为人来地球这一趟本身就是冒险。
不曾拥有这些东西的人,才会如同野兽一样把活着当作首要和唯一的目的。为了活着什么都可以去做,也什么都可以接受,一切仅仅是为了活着—因为除了活着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值得追求,值得珍惜。然而生活又是如此可亲,如此可爱,所以也有人会为了它而去奋斗,去直面挑战,去承担风险,去背负责任。这根本就是两类人,两种想法,两种人生。
找一间最高标准的生化实验室住进去,连续住十年,可以避开一切病毒细菌侵扰,等到新冠尘埃落定再出来。那你愿意不愿意选择这样的人生十年?我不愿意,我家人也不愿意。但应该有人愿意,那去按照实验室标准改造装修自己家就好了,别去麻烦别人。
人和人是不一样的,人和人对生命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。有的人觉得把自己家大门封起来,只要能防御那 0.5% 的风险可能都是值得的,就是至高成就。也有的人认为这样的生活不值得去过,因为其中没有任何乐趣,没有任何意义,甚至对此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。
当人们询问关于死的态度时,其实是在询问对生的看法。生,可以是生存,也可以是生活。相信前者的人无需去问后者,因为后者对生的理解完全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,就像是前者永远理解不了为什么堂食那么重要,旅行那么重要,聚会那么重要一样,又何必发问呢?人怎么可以问一种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?那么,别人如何面对食物中毒、交通事故、人际纠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?
然而还是有人一定要问,而且自以为得计,可以让人陷入道德两难。那么,类似「无边落木」这样的人他们之所以如此发问,理由又是什么呢?因为开放会造成生命的损失,所以他们反对开放,谁支持开放就是在谋取老人家的性命—应该是在这个逻辑吧?那么,我也有一个问题—
不知道「无边落木」们对下面这句话熟不熟悉,认不认同:「中国抗战之目的,在求国家之生存独立,抗战年余,创钜痛深,倘犹能以合于正义之和平而结束战事,则国家之生存独立可保,即抗战之目的已达。」 这是汪精卫在著名的《艳电》里的原话,汪先生的逻辑是这样的:中国抵抗日本入侵,造成连年战争,中国军民死伤巨大,因此不应该继续抵抗,而是要和日本缔结和平协议。
「无边落木」们动辄问候他人父母,以生命的名义,那想必是支持汪精卫的了?因为谁支持抗战,谁就是在让中国人民继续牺牲,这是同一套逻辑—你看,挖坑是个多么简单的活计?你要拿我亲属当人质,我也同样可以拿你自己当人质。
在我亲身经历过奥密克戎感染之后,不禁想起《入菩萨行论》里的两句话:若事尚可为,云何不欢喜。若已不济事。忧恼有何益?只要是事情还可以做,还可以改变,那么为什么不心生欢喜呢?如果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,于事无补,那么忧愁烦恼又有什么帮助呢?这也正是我现在的想法。